街知巷闻:抗争触发 新一代之地理启蒙
6月9日,反送中游行,维园泳池旁(黄宇轩提供)
6月21日,包围警总,湾仔警总外(黄宇轩提供)
6月17日,6‧16游行翌日,太古广场外(黄宇轩提供)
6月26日,G20国家领事馆游行,香港公园(黄宇轩提供)
6月26日,G20国家领事馆游行,新鸿基中心(巴西、俄罗斯总领事馆所在)(黄宇轩提供)
(明报製图)





六月来到最后一天,整个二○一九年六月,许多香港人、尤其是青少年,因为参与反对修订《逃犯条例》的这场社会运动,一次又一次在炎夏中离开冷气间,走到城市环境中。有些友人笑说,这个月的行动「去到足」,但又一直没在身上涂防晒用品,是这辈子晒得肤色最深的一次。作为城市研究者,则份外意识到,参与连串频密而形式各异的抗议活动,其实也是频密地获得平常所没有的城市体验。
「兄弟爬山」要识走我总在想,年轻时,特别是还在读中学的岁月,我们许多人大概都还是路癡,港岛的路怎幺走更是一窍不通。我自己就是到了大学时期,通过跟教授们去一些关于香港文化的field trips,游走中上环,才开始对「香港作为城市空间」,有较深的感觉,而那些年的社会运动,也通过利东街带我认识了湾仔,通过天星、皇后让我认识了中环的地理。起码,知道了大厦的名字、知道厕所的位置,知道汗流浃背时可以躲进哪间快餐厅。
当下的运动,肯定改变了无数青年的生命之余,也成了他们的「地理启蒙」。一名在中学教书的好朋友就跟我提到,参与抗争的学生,大多对港岛的道路陌生,要灌输他们安全意识,竟也包括跟他们讲解城市地理——这条天桥连接这个商场,这条路可以上山,那条路通往海滨;要「有得走」,就要知道路怎幺走。很好奇,风风火火过后,他们会对香港的都市环境起了兴趣,重回各个场景好好一看吗?他们会否因此多望了几眼这城市的模样?会否因此在物理意义上对这个城市更有感情?运动中被广传的「金句」,「兄弟爬山,各自努力」,也是很妙的空间隐喻,然则「爬山」其实不是「爬山」,而总在都市空间之中。
另类上街路 行东廊入马场六月九日游行前夕,一直在想,如果真的像一九八九年般,有过百万人在街道上游行,城市是如何吸收和负荷的?于是去找那年五月二十一日的游行旧照片来看,特别吸引我的是香港人走在东区走廊上的一张照片。原来那天的游行路线很独特,对只参与过二○○○年后示威的人来说甚为陌生:百万人从中环起行,先去铜锣湾的新华社,再走到北角,行上东区走廊前往终点跑马地马场。这样独特的路线,源于参与人数远超预期,若队头一直从较狭窄的路从中环走到铜锣湾转入马场,游行将慢得人们难以忍受,于是才绕了大圈,以疏导人潮,也造就了一代人试过脚踏在东区走廊上,想必是难忘至极的体验。而当年选马场作终点,亦是因为大球场也被预视空间不够,进马场作政治集会,如今也是无法想像。
「正常」的游行集会,路线地点早在预期之内,像一九八九年那种例外状态,才让人有了例外的示威空间。二○一四年的佔领运动,当然让不少参与者走过许多「未曾走过的道路」,刚过去两次一百万人与二百万人的游行,就完全因为参与人数众多,令得许多全新的游行体会变成可能。香港人尝试到从北角、从对面海的码头开始,就要排队加入挤拥的队伍。六月十六日那天下午,在Telegram上读到民间人权阵线着参与游行的市民不用再喊「开路」,「因为所有的路都开通了」时,会心笑了,同行醉心研究城市的朋友也说,今天要走走「发梦」也没想过可以用来游行的道路,是种抗争的另类浪漫。
商场补给悼念难想像有幸目睹道路与交通,如何吸收这样庞大的人口在街上移动,香港的城市系统也在跟大型的群众运动连繫。高密度垂直发展的楼宇、每过一两公里就会遇上的一道天桥、配合航拍技术的发展,要拍摄这些游行集会的角度应有尽有,也因而得出无数视点的美丽照片,协助了社会运动「征服」全球媒体,震撼来自世界各国的读者,也让即场参与的人振奋了士气。同样的高密度发展,也成了示威活动的「供应系统」,渴了饿了,人们可随意踏进商店补给,不然中暑和物资不足要中途离队的人就多得多,这样方便备至的消费环境与示威活动同在,是世上许多城市不能想像的。
大型高档商场商厦总在左近,亦意外成了各种抗争的缓冲。这个月来,热中在商场消费的港人,偶尔遇上了它们变成避难所的状态,而商场管理者的取态,有的被抗争者大讚,也是始料未及。从此许多人再进这些商场,定会想起「亡命」的经验。六月十五日之后,金钟太古广场外,转化成整整一星期的悼念空间,从任何意义上都是超乎现实的。资本主义和消费的快速运转竟被煞停,数百万白花白丝带重塑了大型连锁店的橱窗前,真箇不可思议,不论你持什幺政治立场,走过在其中,多年后都定会记得那不像真实的场面,明明是「何其香港」的商业环境,一瞬间成了人民情感流窜和人与人拥抱分担哀伤的空间。
Be Water 城市中游离运动中的另一金句Be Water,指向在游行和集会外,参与抗争的公民不必拘泥于佔领、留守和包围的形态,人群可以散聚,在城市中游离流动,其实也是个空间隐喻。事实上,除了因为国际社会运动也累积了相近经验,Be Water就香港而言有特殊意义,公共空间不足、加上政府总部的核心地带不像其他大都会般被规划成有大广场,参与示威的市民一多,人就必须像流水般寻觅地方前行,空间小通道狭,原本是控制人潮的上而下规划,反倒让Be Water成了必然。而金钟、湾仔、中环一带聚集政经警和商业的核心设施,也让流水般的人群在抗议中寻找新目的地时如鱼得水。
抗争行动涉及无数等待的时间,也是难得待在城市中停留和走动,细看其环境的时间。如果有一代人,第一次在物理和地理意义上跟香港城市空间这样亲近,就是因为二○一九年六月的连串事件,他们看到的城市空间,是之前几代人未看过的,有朝一日他们开创的城市视野和城市政治,也会全不一样。
文˙黄宇轩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另类都市散步:「周游列国」 /文˙ 曾晓玲
在过去这个月连串的抗争行动中,6月26日早上,网民自发前往十九间领事馆递信的「环游世界」活动,跟都市散步关係最深。我们将之视为另类的都市散步,特地观察了这次行动。
「喂,家点行?」「係咪要跟Google Map?」「边个识路?」6月26日的G20各国领事馆请愿游行,大队先经美国、欧盟、英国三站,再分三路向其余16间驻港领事馆进发,离开美国总领事馆的斜路,群众缓慢移动之间,队尾混乱中变成队头,带头几名青年茫然不知所措,欧盟办事处究竟在哪?巴西、墨西哥、意大利、南非、加拿大、阿根廷,这些我们可在世界地图轻易点出位置的国家,驻港领事馆的位置却鲜有人认识,欧盟办事处其实就在对面圣约翰大厦,不过隐身于19楼。
从来不知领馆位置由于大部分参加者到达后只能在楼下乾等,拿着大声公的带路人安抚说,「唔好意思,要大家得个行字」,不过这天得个行字都非常特别,路线绝非平时游行走大路那般平板,几小时内会经过迥异的地形与风景,离开欧盟后,要穿过香港公园到太古广场背后的英国总领事馆,有年轻女生就说「这些地方有原来的用处,平时是为看动植物,没想过会这样行香港公园」,商场保安也说晨运的人会从公园穿到这边不出奇,只是「晨运都无咁多人啦,哈哈」,黑衣队伍本身已为恬静公园製造了奇异的景象。
在英国总领事馆,20岁的黄先生坦言不熟这边的路,「如果不是为了六月发生的这一切,我根本不会走过这些地方,还有这幺多人出来,整件事很鼓舞」,「我不知道原来领事馆位处偏僻,以及都在中环、金钟这些高尚地段,不是我们基层市民平时会接触的地方」。
公园是一段鸟语花香的路程,不过我们跟随第一队,绕过太古广场,一转身忽然到达城市气息浓厚的皇后大道东,原来下一站是合和中心,不说不知墨西哥总领事馆正在25楼,平日大概没多少人会取这条路线从金钟入湾仔,这裏起是大众熟知的路了。往海旁会展前进,经过入境事务大楼,更得享一阵冷气,从新鸿基中心的平台到地下,「巴西」、「俄罗斯」分布在20、21楼。
大学一年级、姓郭及姓岳的两个女生说这边的路「陌生得来又熟悉」,「行书展都会行过,平时愈多人愈觉顶唔顺,但游行有了意义,感觉多人都ok」。到对面海港中心找「澳洲」,另一名游行者叶女士已观察到「香港与外国不同,外国的领事馆都是一座建筑、有晒国旗咁,香港的好多都在商厦楼上租个office,存在的目的是让人申请旅游签证,跟香港社会没怎幺接触」,但这天却由这些「好日唔去」的地方串连出一条众人同行的路线。
领馆存在 只为申签证叶女士感受尤深的,是穿插于大街小巷的经验,「我们都互相尊重,到窄街会自动自觉单行走,不会阻到人,到了阔落地方才等所有手足一起走,自律性好好」。在礼宾府旁的美国总领事馆没多少人常去,可是到这条路线的终站印尼总领事馆,却要经过铜锣湾挤迫闹市,即使游行惯的,都未必试过要这样与路人高度协调的走法,不过21岁的Keira和读中四的Andy两姊弟住九龙,这天就趁机好好看港岛,小伙子Andy才知道刚走过的利东街,「原来像商场多过一条街」呢。
图 // 黄宇轩编辑 // 林晓慧fb﹕http://www.facebook.com/SundayMingpao