街知巷闻:沙田友 三十年爱恨一日爆发
七‧一四当晚,防暴警察挺进横壆街,有市民在两旁大厦平台掉下雨伞「空袭」。(资料图片)
七‧一四当日,有游行人士在城门河摆放印着「香港加油」的气球。(资料图片)
(明报製图)


七‧一四沙田之役,骤看不如六‧一二血战金钟的暴力,可当中的恐怖却不下夏悫龙和的硝烟和弹头。
警方虽然没有出动各式子弹来对付示威者,可是却在商场的公共空间之内,不分青红皂白不问老嫩对示威者、消费者和当地居民施以威吓,并以警棍、胡椒喷剂作驱散,继而令新城市广场留下一片凌乱和血迹斑斑,令沙田居民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回忆。
一觉醒来,社区表面安然无恙实则五脏俱焚,百感交集颇有潸然下泪之感。
社会实验 精心规划一九七五年,我伴随外婆一家七口,从横头磡搬入刚落成的沥源邨第一座,就是依循殖民地政府的social reengineering process,联同后六七真•暴动的一代人,有幸参与了一个严谨设计的社会实验,在实验室内得以使用精心规划的道路和空间,能够与社会不同阶层的居民巧妙地和谐共享于新市镇的消费、文娱和交通设施。加上一九八○年代初的代议政制,政府以议会吸纳压力团体,再透过非政府组织配合各部门包办青少年活动,整个社区井井有条治安清平,就连交通意外也排除在连环相扣的elevated podiums之外。
一九七○年代香港工业方兴未艾,高等教育尚未普及,阶级鸿沟依然明显,港府透过落户沥源邨的《小时候》兄妹,以高明的编导技巧和手法,成功软销美丽新世界的愿景和幻象。战后婴儿潮和X世代毋须操心政治,便能坐享全球一体化兼大陆开放后的free ride。接下来「后过渡期」限售土地的操盘以及外资涌入,引发货币供应和流速上升的通胀,竟使福利政策、经济增长并行不悖。一场发生在沙田的社会实验,竟由衣衫褴褛的《小时候》,升级到居屋的《晴天雨天孩子天》,鬆化甜蜜犹如棉花糖一般,令人长醉不愿醒。
来到二○一九,历经金融风暴、SARS、雨革失败的沙田大叔,清楚明白那个横跨三十年的社会实验,就如一切童话般离地。然而七‧一四血洗新城市的影像,无不刺痛老沙田的心田,更不无反讽地戳破当下政府的无能,无力再撑前朝的伪精英假和谐的管治方针,结果在代议政制暨社区规划的示範单位中彻底出丑。
公屋设计 汲暴动教训有说七十年代公屋设计,汲取了一九五六年九龙暴动的教训,早已方便武装力量运输、集结和推进,终于来到二○一九得到证实。综合各方事后分析,其中一批警力便是集结在沥源社区会堂前的空地(A),然后分批向新城市广场一带推进。犹记得《小时候》的日子,家麒与一班同学总会在空地聚会,时而谈天,时而踢波跑步,不用担心非法集结,就算知「奇妙事不断有」,万料不到眼前会有防暴警察。更奇妙的是,昔日天真可爱的小童星,陪伴大家度过「晴天雨天」后,顺利踏着政府安排的社会上流阶梯,长大后竟摇身成为彪悍大将,在好运中心使出「新柏林围墙」来镇压学生,真的要问句「为什幺什幺嘴可笑」。此时此刻,这个沙田大叔,在区内由幼稚园读到大学,不禁黯然神伤,慨叹这个铺排四十年的long con实在是个大笑话。
植根社区 保土护乡不过,骗局偶然也会弄假成真。这场社会实验,核心的内围就是一九八一年颁布的《地方行政白皮书》,以及随之而来的区议会选举。本来随风飘泊的战后世代,有幸植根在新市镇内,慢慢开枝散叶,从屋邨到中小学,昔日同窗成家立室,填海而来的土地竟也培植出乡土意识。殖民宗主撤退前赐予民主充权,许或徒具形式。然而毗邻连接的公屋、居屋、私楼,家族朋辈之间就此形成血脉相连或志趣相投的社区联繫,以至保土护乡的热血情谊。七‧一四最震撼人心的一幕,大概就是沥源邨第一座和好运中心的街坊,即时回应沙田乡事委员会路上的抗争者,空降垃圾袋、保鲜纸、雨伞甚至胶面盆的场面(B)。当时便跟友人打趣,这是现实版的 Les Misérables 2019。可是,入夜后防暴警察挺进横壆街,两旁大厦平台由空降变成空袭(C),那股怒火和齐心,却是重现《边缘人》旧式屋邨围剿匪徒的愤怒,一种不信任制度而自卫自救的团结。更有甚者,无论是沙田中心和好运中心的住客,义正词严捍卫私人物业的产权,或是沙田大会堂前面怒斥警察滥权的银髮一族(D),在在显示群众自治的力量、社区身分的认同、私有产权的确立,也展现了抵抗一切极权的自由意志和精神。代议政制的示範窗口,偏偏在制度崩坏议会失效时,发挥了最耀眼的光辉,甚至燃亮香港未来走向的道路,那恐怕是筹组「沙燕少棒队」的民政专员也万料不到,老中青的沙田人居然在沙燕桥旁打出一记亮丽的全垒打。
空降物资 空袭防暴七‧一四血战沙田,新城市广场是主要战场(E)。警方的围堵战术加上封锁火车站,令到数以千计的示威者撤退无路,及后警员冒进商场,引发连场混战,固然引来多方责难。商场管理公司的处理手法,更为沙田居民所质疑,斥责其无力保障消费者和过路人的安全,更有「引清兵入关」与警方合谋之嫌。连日来,沙田街坊不断在商场抗议,要求管理公司解释,屡次叫喊「SHK = Sell Hong Kong」的口号。现场採访记者或许大惑不得其解,何以街坊如此齐心,并且义无反顾真身露颜出现。沙田友对新城市广场又爱又恨,这一切又得从头说起,回溯过去三十年的发展。
官商合谋 见利忘义沙田新市镇的设计理念,源自「卫星城市」的概念,居民日常作息起居都在区内完成,无用前往港九仍能自给自足。这样的设计理念,配合城门河两旁连接各屋邨的单车径,环保地将居民带到市中心,再转搭火车出入,达到「花园城市」的效果。然而这种概念,背后是以劳工密集的製造业为前提,建基于工业社会年代讲求同质化、规模效益以求降低生产成本的运作模式。于是,市中心的建筑高度密集,以天桥连接大厦平台,贯连中央集权式的集体运输,形成一个百川汇聚流的系统。一旦系统因外来事变化(百货公司大减价、内地黄金周等),便往往超出负荷,无论是车路以至行人通道都会极度挤塞。七‧一四当日清场的混战,既因警方部置的考量,也有新城市周遭硬件的承载早已超出正常负荷的因素。
硬件超载 无视街坊需要回头再看这样的城市理念,也成就了官商合谋的滥觞。七八十年代,要在市区近郊开发容纳五十万人口的新市镇,政府需要压低社区开发的成本(曾几何时政府是会尽力量入为出的),而商人则希望得到有形或无形的补贴以减低项目的开发成本。适逢当时香港前途未定,发展新界充满变数,集商业、零售、住宅、交通、文娱设施于一身的大型综合发展项目风险尤高,于是造就了政府以低廉地价以及其他优惠条件批出土地。一九八四年落成的新城市广场,大型日式百货公司进驻,小康之家物质日益丰富, 配合电气化铁路的更新,一个又一个《城市故事》般核心家庭、专业之路纷纷建立在城门河两旁,告别《香港8X》的手工家庭经营的粗放模式和社会形态。
同样地,藉着商场带来的人流、现金流和管理经验,新城市广场的发展商也得到升级学习的契机。从七十年代专注工厦、细价楼的发展模式,慢慢建立一套以大型综合发展项目为核心的商业模式,逐步超越了早期的华资地产商如合和、大昌等,继而成为所谓四大地产商,而商场的business model更应用到全港各区,以至成为覆盖全中国的独立品牌,以资产值计算更一度跻身全球十大。可是,这条範式转移的路途,却是踏着沙田居民而来的,没有当初的都市设计带来的垄断地位,也就没有后来丰厚的资金累积。沙田人的愤怒,也源自地产商的忘本。是的,跟商人谈社会责任、社区归属,在香港这个「借来的时空」见利忘义的商埠,大概是too simple and sometimes naïve。可是,新城市广场往昔依靠周边居民日常消费而起家,到近年的商舖组合一味向北依靠,七‧一四三楼血案现场平常不过是旅客血拼现场,廿四小时开放的公共通道两旁,某国际知名品牌全球销售金额最高的零售店舖便位列其中。沙田人的基本需要早已被yield optimization推到最偏远的角落,或甚挤出商场的版图,然而却要忍受挤拥不堪的环境、inflated prices的消遣饮食等negative externalities,老街坊义愤填膺实非无因。
没有暴徒 只有暴政从八十年代冠绝全球人流的连锁快餐集团,直到今日,单以停车场收入一个周末已为集团创造以百万港元计的现金流,便是受惠于港英政府自开埠便採取的tax farmer方针。这种透过地主或商行缴付的地价或利得税作中介,间接向市民抽税而压低直接税的手法看似无害,实则却是造成施政向商家倾斜的元兇。回归后经济增长非复往昔,民主诉求却与日俱升,而政制却大幅倒退回到八十年代,民意无法反映在议会,代议士无权审议法案或制定政府预算,因此无法缓和贫富悬殊,土地应用不均。近日在街头喊得最响亮的口号之一,自然是「没有暴徒,只有暴政」,其实警棍胡椒催泪的暴力,远不如没有人民代表权的政府的暴力,正所谓「taxation without representation istyranny.」
也许,世事总有奥妙的安排。七‧一四当晚,沙田大会堂「百步梯」本应播放纪录片《地厚天高》,对面的商场入口,正是原来的「罗马广场」。连日来的抗议,群众每有聚集广场之上,正正是在威权面前展现罗马公民般的自由意志和精神。也许,多年来伴随沙田友的乐章,最后会「发梦」成真,「不知天高地厚」的小伙子,终于会成就欢欣缤纷的大宇宙。
文 // 奇夫图 // 资料图片编辑 // 林晓慧fb﹕http://www.facebook.com/SundayMingpao